PART
01
北京和平里东街十八号，国家林草局主楼室。
他用了一连串“最”字。
他说：“退耕还林，是我国*策性最强，投资量最大，涉及面最广，农民参与度最高的生态建设工程。”春天的某个上午，在周鸿升办公室里，我们谈起退耕还林。
橘色沙发上的话题永远是绿色。乳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两张巨幅地图，一张是中国，一张是世界。角落里绿意暄暖，绿萝舒展着层层叠叠的叶子，创造出一派繁茂的生机。
窗外，是若干块碧绿的草坪。春光摇曳着春光。三五只喜鹊在草坪上跳跃着，啄食着春光。两株巨大的悬铃木，昂扬挺拔，蓊蓊郁郁。它们具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奇异气质。它们默默无言，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它们见证了这座大楼及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。
周鸿升现任国家林草局退耕办主任。这位当年在北京林业大学创立了“山诺会”的学者型官员，颇有绿色情怀。他说：“到今年，退耕还林已经实施20年了。目前，退耕还林（草）已近两亿亩，匹配荒山荒地造林三亿亩，总投资亿元。投资规模超过三峡工程，超过西气东输工程。”
他起身走到地图前，手指在中国地图上划着，说：“退耕还林工程涉及全国25个省区（直辖市），个县，万农户，1.22亿农民通过退耕还林直接受益。”他转过身来说，“当然，退耕还林重点实施范围，在西部深度贫困地区。”
始于年的退耕还林，对地类是有严格要求的。其一，25度以上陡坡耕地；其二，严重沙化耕地；其三，大江大河源头和重要湖库周围的15度至25度的坡耕地；其四，严重污染的耕地和粮食产量低而不稳的耕地。退耕还林共实施了两轮。前一轮以“粮食换林草”，采取的*策是——“退耕还林，封山绿化，以粮代赈，个体承包”；新一轮是用“资金买生态”，只要农民在符合条件的地类上退耕还林，种树每亩补助资金元，种草每亩补助元。
“为什么叫退耕还林，而不叫退耕造林？”
周鸿升略一思索，然后说道：“打个比方吧——你的东西，我借来用，用完再给你送回去，这叫还。就退耕还林而言，还的前提是退，而退的前提是借，也就是说还的行为，是基于借而产生的。造呢？宜林之地无林，使之有林，谓之造。造与还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。”
周鸿升说：“按照自然法则，25度以上的陡坡，是长树长草的地方，是不宜耕作的，应该保持自然的原生状态，也就是保持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。而长期以来，我们仅从人类的需要出发，毁林开垦，向自然强行索取，结果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及各种生态问题。牺牲生态换生存，结果连生存也保不住了——这就是为什么要退耕还林的道理。”
刚刚下过一场春雨，空气是清新的。这一天，北京的天空晴朗无比。站在高楼的窗前翘首远眺，天边如黛的山影，隐隐约约。
周鸿升最崇敬的人，是共和国首任林业部部长梁希。梁希畅想绿色中国的那段名句，他能倒背如流。也许，那段名句就是他心中退耕还林的愿景。
——“无山不绿，有水皆清，四时花香，万壑鸟鸣，把河山装成锦绣，把国土绘成丹青。”
PART
02
在整个文明的进程中，人类将自己的价值等级强加给大地的自然格局——耕地、牧场和森林是按照一种逐步降低的等级来评定的。长期以来，正是这样一种价值观，才导致森林被牧场和一成不变的耕作系统所取代。
如果我们试图理解一样看似独立存在的东西，那么我们将会发现，其实，独立的东西并不存在，一切事物都是有联系的。土地的利用方式决定着森林等自然生态系统的存亡。
种植业的发展和农牧区的扩大，必然导致森林和荒野的不断减少。如果说战争、掠夺建设对森林所造成的破坏还仅是指林木的话，那么，开垦对于森林的破坏就是毁灭性的了。因为，开垦不但毁掉了林木，更主要的是毁掉了林地。对于森林来说，失去了林地，就意味着失去一切。
林地没有了，森林自我恢复的机会也就没有了。
毁林开垦最直接的原因是人口增加，人多地少了，粮食和食物匮乏。地少了怎么办？粮食和食物不够怎么办？于是，饥饿的目光投向森林——毁林开垦。明清时期，中国人口大增，毁林开垦尤甚。有道是：“山上开一线，山下冲一片。”“开荒到顶，人穷绝顶。”历史，就这样陷入了越开垦越糟糕的怪圈。
毁林开垦带来的严重生态问题——水土流失。20世纪末，我国水土流失面积达到万平方公里，沙化土地面积万平方公里，占国土面积近两成。这些地方的大部分集中在西部。西部每年往*河、长江流入的泥沙达20多亿吨，导致*河和长江中下游的江河河床及湖库不断淤积抬高。甚至，*河成了“悬河”。
在四川采访期间，四川省林草局巡视员王玉琳，回忆退耕还林启动始末时说，在她的人生记忆中，曾经历了两次大的长江洪涝灾害。“一次是年夏季，四川暴发洪灾，瞬间成都市区天府广场的洪水淹到人的腰部，安顺桥冲垮后，淹死了几十人。另一次就是年6月中旬至8月中旬，长江发生百年罕见特大洪灾，许多房屋、建筑、农田、庄稼被冲毁，很多人在洪水中丧命。给沿江经济和社会及生命财产造成了上千亿元的损失。”王玉琳语调沉重地说，“目睹当时的灾害现场，真是惨痛啊！”
四川是山区省，山地占九成。
年之前，在四川山区，“大字报地”（陡坡森林里“开天窗”的耕地）、“挂坡地”（陡坡耕地）“三跑地”、（跑土、跑水、跑肥）随处可见。“开荒开到山顶顶，种粮种到河边边。”王玉琳告诉我，当时，甚至七八十度陡坡地，也被开垦了。由于坡度太陡，耕作时频频发生耕牛用力过猛，从陡坡上摔下致死的现象。
四川的情况并非个案。全国许多山区的生态系统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。恢复退化的生态系统，防止水土流失，应对气候危机，加强粮食生产安全，保障供水和保护生物多样性，是人类共同的责任。生态系统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基础。地球上约有32亿人的生活正遭受土地退化、河水污染和生态系统濒临崩溃的威胁。据联合国提供的有关数据，全球约百分之二十的植被呈现出生产力下降的趋势。至年，生态系统的问题和气候变化将可能使全球粮食作物减产百分之十，某些地区甚至可能减产百分之五十。
地球正面临着两个可怕的危机——其一，气候危机；其二，生态危机。
怎样才能避免危机呢？其实，改善了生态，就改善了气候。也许，光靠技术手段无法解决气候变化问题，何况，一个问题解决之后，另一个问题又会产生。森林是生态的主体，森林及其各种生物之间产生的关系，支撑着生态链。所以，最可靠的方法，就是保护和恢复森林。退耕还林是恢复森林的有效手段。退耕还林不是回到过去，而是把自然还给自然。
PART
03
民谚曰：“打不湿的古蔺，晒不干的叙永。”
意思是说，古蔺与叙永虽然只有一山之隔，但两地的气候却截然不同。叙永多雨湿润。古蔺却处在赤水河和古蔺河的干热河谷地带，闷热少雨。毛泽东当年指挥红*四渡赤水的渡口，就是在古蔺的太平渡。著名的酱香白酒——郎酒，就是产自古蔺二郎镇。
然而，我来古蔺还是看退耕还林的。过去，由于长期毁林开垦，致使古蔺生态状况严重恶化。20世纪90年代，古蔺河多次出现断流，河床干枯，河沙淤积，造成几万人口的古蔺县城吃水困难，甚至，到干枯的河床上，把沙扒开，取“沙窝水”吃。自从退耕还林后，古蔺河再也没有断流过，古蔺人也不用取“沙窝水”吃了。
在古蔺的大山里，我走访了四五户退耕户，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阮方超一家。阮方超是古蔺永乐镇两河口村村民，年5月13日出生，小学文化。家有七口人。年，阮方超实施了退耕还林，种的是柚子。后来，觉得柚子效益好，就又租赁了50亩地，也种了柚子。每年的销售收入20万元左右。
“刚开始*府让搞退耕还林时，我想不通，有意见，不支持。过去，我们一直种苞谷红薯，让我们退耕，我们吃什么呢？种水果卖给谁呀？水果填不饱肚皮呀！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多果子呀！说句心里话，我当时是抵触的。”
“那怎么又种柚子了呢？”
“不种不行啊！县林业局和镇*府的干部都在村里蹲点，帮助我们打窝子（树穴），还提供树苗。我只好硬着头皮种上柚子。”
“活了吗？”
“活了。但能不能结果子谁也不知道啊！”
“结了吗？”
“四年后，结果子了。从开花的时候起，林业局的人就天天来看。”
“结果子的当年，卖出多少？”
“多少？卖出去一个，总共收入五元。哈哈哈！”
“怎么回事？老阮呀，你不是开玩笑吧？”
“不是开玩笑，那是柚子头一年挂果，本来就结得不多。但总算是结果子了呀！”
“到底卖出去了多少？”
“秋天，县林业局局长带人来了，他看到树上成熟的柚子，金*金*的，个头又大又圆，非常高兴。他说这是退耕还林成果呀！他掏出五块钱，买了一个果子，在树下把那个果子剖开，请大家品尝。问口感怎么样？大家都说好！从那一天起，种柚子我有信心了。”
“好啊！林业局局长是头一个买你果子的人。他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董维福。”
“怎么写？”
“董仲舒的董，维护的维，幸福的福。”
“嗯，董维福。”
我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画地记下这个名字——董维福。
“年，柚子树全都挂果了，进入盛产期。一个柚子果卖到40元，大个的卖到60元。这年柚子总收入七万元。我开始尝到了退耕还林的甜头。”
“嗯，退耕还林要有耐心，它的效益是慢慢显现的。”
“可是，年，出了大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？”
“树长大了，暴露出问题，当初种的树太密了，一亩50株至70株。产量非但没有上去，反而下降了。”
“林业局派来专家，说树要砍掉一些。我说那怎么行呢，那不是砍心头上的肉吗？不行。后来，林业局的人说，至少要砍掉一半，砍掉一半给补助肥料。不砍，就没有。还用大巴车拉着我们去外地的柚子园基地参观，看人家剪枝，修枝。”
“回来后，我狠狠心，就把树砍掉一半。说话就是年了，那一年树少了，收入却增加了，卖了24万元。”
“看来，种柚子树也要讲科学。”
“是呀，*府还鼓励我们成立家庭农场，我们就成立了。”
“农场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古蔺县永乐镇阮茂家庭农场。”
“阮茂是谁呀？”
“是我女儿。喏，抱孩子那位就是。”
我招招手说：“阮茂，过来一下！”
有些腼腆的阮茂，把孩子交给另一位妇女，走过来，坐到我的对面。我问：“阮茂，读过大学吗？”
“读过，在泸州读的大学，学的计算机专业。”
“知道退耕还林是怎么回事吗？”
“知道。我家退耕还林那年我12岁，放学就帮助爸爸妈妈给柚子树浇水。我喜欢吃甜的水果，可高兴了。心想，将来自家就产果子，想吃就去树上摘，多好啊！”
“大学毕业怎么没留在城市里发展呀？”
“我喜欢我的家乡。这些年通过实施退耕还林，家乡的生态一天天变好，到处是绿水青山，空气也好。在城市发展压力太大了。我回来几年，跟着父亲干各方面得到了锻炼。利用我学的计算机专业的特长，逐渐建立了稳定的销售渠道，所以，果子根本不愁销路。后来有了家庭农场，我爸让我当场长。我下一步考虑的是，定向培育一些新品种，比如说酸甜口味的，不能光是甜的，要适应不同口味的消费者。也在考虑网上销售，但是物流费太贵，运费比果子的费用还高，有点吃不消。所以，近期我们还是以实体店销售为主。”
“嗯，有想法。阮茂，加油！”
三年前，阮方超家造了一座小楼，白色的。去年，又加高了一层。底层是商铺，卖果子卖农产品。还购置了一辆东风牌商务车，七座的。很实用，平时当轿车，秋天就当农用车，运果子。
我问阮方超：“你家里的收入情况，在村里是个什么水平？”
阮方超摸了摸脑袋，用左手遮挡着右手中指上戴着的金戒指说：“也就中等偏下的水平吧。”
我扭头问围观的村民：“你们同意吗？”
众村民异口同声地回答：“不同意！”
“那他家是什么水平？”
众答：“中等偏上！”
我说：“老阮呀，你打了不少埋伏呀！”
阮方超不言语，只是笑。
临了，我提议，在阮茂家庭农场的门口集体合张影，留个纪念，得到众人响应。于是，咔咔咔，随行人员手持相机连拍了数张。
PART
04
“你鼻子上的伤是怎么搞的？”见到杨成红时，我劈头就问。他用手掩饰着，支支吾吾，不肯说出实情。再三追问，他才告诉我是挖竹笋时，用力过猛，镐把反弹，碰在鼻子上造成的。我仔细一看，下眼皮也乌青一块。我跟他开玩笑地说：“看来，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。”杨成红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杨成红，古蔺县*荆乡正兴村村民。家里四口人。年，实施退耕还林，共十亩地，种的都是大竹、毛竹、金丝楠木、厚朴、*柏等。除了退耕还林*策补助之外，销售毛竹和笋子和中药材，一年就能收入十几万元。近年又搞起了民宿，夏季6、7、8、9四个月的旅游旺季，也能收入八九万元。
退耕还林种的是*柏。*柏，是一个好树种。*柏的柏与松柏的柏不是一回事——*柏，是一种阔叶树，也称*皮树，皮可做中药。味苦，寒。皮主要是提取里面*连素成分。皮越厚越老，品质越好。树成年后，一株*柏可取皮斤，一株树就能收入0多元。*柏树下，还种了*连草，五年割一次，也能卖不少钱。*连草，也叫川连、鸡爪连，有清热解毒之功效。*连，也是巨苦的，可能比*柏皮还苦。“哑巴吃*连，有苦说不出”——这说的是*连草，不是*柏皮。不过，*连草喜欢在山谷间凉湿隐蔽的密林中生长，*柏树却正好创造了这样的条件。
退耕还林之前，杨成红和村里的其他农户都住在高山上的老房子里。*荆乡人大主席林延舒说，住在高山上的农户有两个问题。一则，毁林开垦，砍树烧柴，造成严重的生态破坏：二则，火灾频频发生。农民习惯在火塘上烤腊肉，经常会造成木结构的老房子发生火灾。前年，有个叫龙爪的村庄，就是因为村民烤腊肉，不慎失火，把整个村庄都烧光了。年，*荆乡抓住退耕还林的机遇，搞了生态移民——这个正兴村就是移民新村。
此地，亦被唤作“*荆老林”，即“皇禁老林”之意。清朝嘉庆年间，川黔两地人依托赤水河水运条件，采伐*荆老林的金丝楠木，获利不菲。然而，利厚处必有是非。两地交界处也经常引发地界争议，诉讼、械斗、伤人事件不断。官府为了解决争议，平息事态，就派员勘界，立碑四块，界定为官山，永远封禁。
无疑，这四块封山石碑具有重要的价值。
“森林修复和生态保护，需要一代人一代人的努力，”泸州市林业与竹业局局长杜旭林告诉我，“*荆老林，是森林修复与生态保护的一个成功范例。随着退耕还林的推进，森林资源下降趋势得到有效遏制，生物多样性增加，森林面积快速增长，森林质量稳步提高。”
“*荆老林”里，野生动物巨多，消失多年的穿山甲、果子狸又重现身影。野猪常下山拱红薯，猕猴溜进苞谷地偷吃苞谷，竹鼠在竹林里打洞啃食竹笋，也是常有的事。虽然农作物的收成有些损失，但杨成红并不气恼，他说：“剩下的，总还是比野生动物吃掉的多。哈哈哈！”他说，“当然啦，采取一些防范措施，也是必要的。猴子怕红色，我就在苞谷地地边，设置一些稻草人，手里拿一块红布不停地挥动。猴子吓得远远的，不敢近前。至于野猪呀，竹鼠呀，拿它们还真是没有办法。也许，唯一的办法就是退耕还林。”
杨成红家的房子背靠一座青山，山上是郁郁葱葱的翠竹，微风徐来，竹海便灵动汹涌起来。房前是一条小溪，溪水日里夜里欢畅不歇，水声清脆。也有小鱼和青蛙藏在石缝里，偶尔，露一露头儿，就倏地隐了。站在杨成红家阳台上翘首远眺，薄雾如同轻纱缠绕在对面的山尖尖上，如梦如幻。还需要寻找吗——这里的一切就是诗和远方呀！
杨成红家的民宿共有十个房间，有一张大床的单人间，也有两张床的标准间。一个房间一晚上收费元，包括饭费在里面了。我说，便宜呀！
是的，人在山中生活久了，就会慢慢放下了许多东西。只要改变了生活方式，许多美好的事物，自然就会到来。我忽然想起一位生态文化学者说过的一句话。他是怎么说的呢？
他说：“其实，人世间也没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追逐。人最终要返璞归真，赤脚着地，雨湿脸庞。”
PART
05
叙永，地处川滇黔接合部，素有“鸡鸣三省”之称。叙永有竹林面积万亩，其中退耕还林种竹子就有55万亩。通过退耕还林，直接补助给农民的资金就有六亿元。
四川省林草局退耕办主任张洪明说，叙永的退耕还林大部分种的都是竹子，既改善了生态状况，也推动了竹子产业的快速发展。光是退耕还林中的竹子产值，每年就达四亿元。退耕农户人均从竹产业中增收就有元。叙永用一根竹子生动诠释了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道理。
叙永，是著名的竹子之乡。竹子的种植始于秦朝。
秦始皇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，焚书坑儒的是他，统一六国的是他，植竹种桑的也是他。秦始皇对土地怀着深厚的感情，他对农事的兴趣远比对文学兴趣大得多。秦始皇是个务实的君主。竹同树木一样，三分造七分管。西汉至唐代，朝廷里专门设有“司竹监”和“司竹长丞”管理各地竹事活动。
竹子的生长相当迅速。一般三五年即可砍伐利用。竹林的生物量大，集约经营的竹林，每年亩产竹材可达20根以上，远超过树木的生长量。
世界上竹类植物有70余属余种，而我国就有30余属种。中国是世界竹子分布中心产区之一，竹林面积占世界竹林面积五分之一以上。
中国的竹工艺品有上千种，浙江、四川、福建、湖南、安徽是重要的竹制品生产基地。四川竹编年产量达亿件。花色品种0多种，竹制家具年产多万套，出口欧美、日本、东南亚等6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竹农爱竹，但首先爱自己的竹。只要竹农在心里计算出退耕还林种竹后一根竹子的价格和成本，就已经懂得这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。“大利大干，小利小干，无利不干。”不用任何人去强迫，竹农就会自己驱动双腿迈向竹林。
当然，一批龙头企业的拉动作用是不可忽略的。
在叙永期间，我们还专门走访了一个年产竹浆20万吨的企业——江门竹浆造纸集团。这座现代化企业园区里，看不到几个人，但它巨大的吞吐能力令人吃惊——每天产竹浆板万吨。创造了00个劳动力的就业，也为贫困农户的脱贫致富培育了内生动力。
叙永县水尾镇，有竹林24万亩，竹林负氧离子在0个以上。先后获得“竹林康养基地”“竹林氧吧”等一个个能让人深呼吸的名头，吸引着大批游客。在水尾镇西溪村，游客可以到竹林里挖笋，参与生产互动。“三年竹，砍两头”，“砍小留大，砍密留稀”这些耳熟能详的口诀，连常来水尾的许多游客都掌握了。
竹子真是个好东西。三年生的竹就是老竹了，三年要砍两次，而且越砍越旺。
在甲寨子村，我们走进了村民潘洪贵的家。一打问，他家退耕还林种竹三亩，种的全是绵竹和硬头*竹。老潘今年65岁，是个热情爽快的人。端出沙瓤西瓜和桃子让我们品尝。他说：“种竹子就是吹糠见米的事情，来钱快。缺钱花的时候，上竹山砍几根，扛到路边，钱就来了。我一天能砍一吨竹子，手到擒来就净赚五百元。”
老潘还开了一间小卖店，卖油盐酱醋茶，还有酒和香烟等日用品之类，但老潘说，不指望小卖店赚钱，由女人打理，让她有个营生。
吭叽吭叽！吭叽吭叽！
忽然，从老潘家的后院传来一种粗鄙的声音。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两头膘肥体壮的黑猪。也许是嘴巴痒痒了，那两头黑猪正在摇着尾巴，吭哧吭哧拱圈呢。
老潘往猪圈里扔了几片笋壳，猪就咯吱咯吱嚼起来。我们都笑了，说：“老潘呀，你家的猪快成大熊猫了。”
老潘告诉我们，他每年都养几头猪，年节就宰了吃肉。去年宰的两头猪，一头斤，一头斤。除了吃鲜肉外，剩下的全都烤腊肉了。我瞥了一眼，他家厨房的屋梁上，果然挂着一块一块的腊肉条，在暗处泛着红亮亮的光。他说，做腊肉是一门手艺，把猪肉砍成三四斤一块的长条，用盐、花椒、姜片、八角、桂皮、茴香和糖把鲜肉腌制十天左右（腌制的器具用缸为宜，不要用塑料制品）。腌制时，皮朝上，肉朝下，洒适量家酿的米酒，边边角角，皮上肉里都要顾及。每天翻动一次，使盐、调料、米酒均匀渗入到肉里。
接下来，用龙须草搓成的绳子把肉条串起来，挂在火塘上方的屋梁上，每天用柏木树梢烧出的烟熏烤。熏烤至少一个月的时间，那种柏木的香味就在肉里越积越浓郁了。肉条在屋梁上继续挂三四个月，待肉质干爽，水分蒸发没了，腊肉定型了，就取下肉条，用报纸或者牛皮纸包裹上，埋在稻谷堆里储藏，要吃时扒出来，洗干净，煎炒烹炸尽随人意了。
老潘说，他烤制的腊肉风味独特，从来不卖，都是自己吃的。也送给亲戚朋友一些。
我问：“养猪跟退耕还林有什么关系呀？”
老潘说：“当然有关系呀，退耕还林了，我种上竹子任由竹子自己长，不用管它，才有时间养猪。过去种苞谷红薯身子把得死死的，有干不完的农活，哪有时间养猪啊！”
PART
06
在江津，每一座山岭，每一道沟谷，都生长着墨绿色的花椒。正逢五月，花椒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挂满枝头，甚至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椒香。
江津花椒在几百年前就闻名天下了。据说，在毛里求斯海岸附近海域，打捞出的一艘已经沉没了年的荷兰商船上，还发现了桶装花椒。打开密封的塞子，桶里的花椒仍散发着香气。仔细辨认，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——“巴蜀江州府”。
通常，花椒以叶柄上叶片数量来区分——三匹叶的，称三叶椒；五匹叶的，称五叶椒；七匹叶的，称七叶椒；九匹叶的，称九叶椒。有八叶椒吗？没有。有十叶椒吗？没有。瞧瞧，叶子都是单数的，没有叶子双数的花椒。
江津花椒几叶呢？——九叶。因之江津花椒是青花椒，故得名：九叶青。九叶青有什么特点呢？可以用16个字来描述：果实饱满，色泽油润，清香扑鼻，麻味醇厚。
花椒跟辣椒不同，花椒是中国本土植物，早在元朝时期，江津一带就开始种植了。而辣椒是外来物种，明代郑和下西洋时，带回辣椒种子，中国才开始种植辣椒的。辣椒的原产地在美洲，是印第安人培育了辣椒种子，在秘鲁和墨西哥一带，都有种植。
明代之前，中国人是不是不知辣味？也不是。古代的“五味”是指：酸、苦、甘、辛、咸——没有辣。辛是辛，辣是辣，可二者的味道又似乎很接近，辛甚曰辣也。在古代，所谓的辣味，其实就是猛烈的辛味。姜、蒜、葱、芥末的味道就是辛味。古代的椒，是指花椒，不是辣椒。找遍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，包括字缝里，也找不出辣椒。
辣椒，又叫番椒、海椒、牛角椒、灯笼椒。一般而言，带“番”字，或者带“胡”字，或者带“洋”字的东西，多半都是外来的。比如，番茄、番薯、胡麻、胡桃、胡瓜、胡豆、胡萝卜、洋葱、洋蒜、洋白菜等等。最初，辣椒是作为观赏植物传入的。看来，郑和的爱美之心还是有的。直到清代乾隆年间，辣椒作为蔬菜和调味品，才被中国人广泛食用。中国人最早食用辣椒的，不是渝人，不是川人，而是“下江人”，即长江下游的人。
从不怕辣，到辣不怕，千年万年，只是为了等你。
就这样，花椒和辣椒热烈地拥抱，麻和辣像一对一见钟情的恋人走到一起，时而猛烈如火，灵魂出窍；时而腻腻歪歪，难舍难分。从此，“五味”之外，又有一味，曰之——麻辣。
麻辣是什么味——花椒知道，辣椒知道，吃过花椒辣椒的人知道。
红花椒是红花椒，青花椒是青花椒，并非青花椒晒干之后就是红花椒。就麻和麻的持久度而言，青花椒胜过红花椒。青花椒多用于麻辣火锅、水煮鱼、毛血旺等重口味川菜，麻味猛烈。就香气而言，青花椒略逊于红花椒。红花椒多用于爆炒类，突出香味。喜欢香？喜欢麻？还是喜欢香麻？在花椒之乡，这从来不是问题。
中国花椒有三个著名的产地。一为江津，一为韩城，一为汉源。江津在重庆，韩城在陕西，汉源在四川。江津花椒是青花椒——九叶青；韩城和汉源皆为红花椒，一曰大红袍；一曰贡椒。
三个著名的产地，哪个老大？哪个老二？哪个老三？我看就不要排名了吧。我没到过韩城，也没到汉源，当然不敢造次，不敢乱说了。
但是，江津我是去过的，至少去过两次。
江津山区实施退耕还林后，花椒种植面积已达50万亩，挂果的面积就有36万亩。江津有22万农户、61万椒农从事花椒种植。光是年，鲜椒产量就达27万吨，花椒销售收入33亿元，椒农人均收入5元。
就花椒种植面积而言，全国十分天下，江津占其二。就产量而言，十分天下，江津有其三。这么说吧——就相当于抓一把花椒，数一数，有十粒的话，那么其中必有三粒是江津的。
重庆是“火锅之都”——而火锅怎么可以缺少麻辣火锅呢？断断不可以的。麻辣已经麻进重庆人基因里，麻辣已经辣进重庆人的性格中。撇开辣不说，麻，则以江津青花椒“九叶青”最地道，最蛮实。对此，几乎无可争议了。
麻，能创造一种融化痛苦，忘我无我的境界。
麻，有往深里去，迷醉飘逸之美妙。麻，有时也会让人通体酥软，想入非非。
据说，西汉时皇后所居殿名叫椒房，亦唤作椒室。这里的椒即是花椒。皇后居室嘛，一定要弄得有情调，弄出温暖如春的感觉。于是，就用椒泥涂壁，取其椒中的温而芬芳也。当时，椒房有两处——一在长乐宫，一在未央宫。在宫中，皇帝如果看上了哪个妃子，对哪个女人上心了，并与其那个那个，就曰之——“椒房之宠”。
历史上，有“椒房之宠”经历的女人可能不少，但我孤陋寡闻，只知道两位。一位叫阴丽华，一位叫甄嬛。
为什么用花椒粉末和泥涂壁呢？有学者解释说，其一，椒者，多籽，取其多子多福之意；其二，宫殿皆为木结构建筑，椒之气味，可辟邪，有防虫蛀之功效。
啧啧，花椒，也是蛮有故事呢。
全国花椒我不好说看重庆，但重庆花椒看江津是可以说的。而江津呢？江津花椒看先锋，恐怕不会有人有意见吧。“最早培育出九叶青的，是江津的先锋镇。”重庆市林草局退耕办主任龙秋波说，“先锋，因花椒而先锋呢。”
先锋镇现有青花椒面积13万亩，规模大，产业发达。每年生产花椒十万吨以上，产值12亿元。花椒年收入十万元以上的农户超过户。这个不到七万人口的小镇，因花椒，而闻名遐迩了。
花椒是一种野生灌木，早年间，没人拿它当回事。它是被当成薪柴，砍下来背回家，填灶口烧饭了。当然，也顺便摘下几粒花椒果，煮肉做菜当调料。由于它的萌生能力强，长出一茬就被砍光一次，几年后，长出一茬又被砍光一次。一茬一茬，无论怎么砍，只要根还在，它总是能够长出来。然而，糟糕的是，粮食不够吃，就把花椒树丛刨掉，开垦种苞谷种麦子种红薯。结果，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，导致光山秃岭越来越多。
退耕还林，让一丛一丛花椒重新覆盖了山岭。
“其实，花椒树的生态效果非常好。它是我们退耕还林的首选树种。”生态专家阮林说，“花椒的根系发达，虽然根系浅，但它能牢牢抓住表层土壤，保土保水，防止水土流失。”
花椒矮化丰产技术，是花椒产业的一场革命——通过割枝采摘的方式，不仅大幅度降低了采摘环节的劳动强度，还使花椒产量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五以上。这项技术的发明人叫肖国林，被当地椒农誉为“花椒袁隆平”。
在先锋镇麻柳村，我走访的阙红光、刘江辉、钟定辉等几个农户，家家都有花椒林，家家都有花椒烘烤设备，家家产值都在20万元以上。令先锋人没想到的是，小小花椒竟然直接带来了生态旅游业的兴旺。近年，来先锋镇，乃至麻柳村的蓝眼睛的人多了，*头发的人多了，黑皮肤的人多了，操着各种各样口音的人多了。于是，一批花椒文化园、椒房农家乐、椒房旅馆、椒房民宿应运而生。“椒房之宠”是什么感觉——或许，只有那些初恋的情人能够说清吧。
先锋镇镇长曾祥敏对我说：“退耕还林关键在于选对一个好树种。选对一个好树种，就是选对一个好产业。先锋花椒，绝不仅仅是一粒花椒。目前已开发出花椒乳、花椒香水、花椒洗发液、花椒洗脚液等20多种花椒产品。”这位思想灵动、兼有文学和法学专业背景的“70后”说，“未来，还将把花椒产业由传统的调味品向日用化工、生物医药、香精香料领域扩张。”
“嗯，想法很好。”我赞道。
“我们的目标是——麻遍中国，麻遍地球！”曾祥敏笑着说。
“哈哈哈。有点意思。”我闻之，也笑了。
“每个人都是追梦人。麻遍中国，你们基本做到了。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，也不管是西部还是东部，凡有吃夜宵的地方，凡有街头大排档的地方，必有麻辣烫啊！至于麻遍地球嘛，任重道远，恐怕你们还得努力！”
修复了自然，也就治愈了自然。在绿水青山之间，只要努力，所有的美好，都会如期而至。
曾祥敏凝神沉思，然后举目遥望远方薄雾缠绕的山岭，像是自言自语，但还是被我听到了。
——“是滴，说到底，绿水青山才是我们的根本。”
PART
07
张哥哥，李哥哥，大家用力一起拖。
一休休，二休休，月子弯弯照几州。
——这首川江号子，就是重庆合川船工最早传唱出来的。凄凉，哀婉。如今，川江号子已经绝迹，但江还在，江里的水还在流。
何谓合川？嘉陵江、涪江和渠江汇合之一川，曰之——合川。
历史上，合川处在什么样的地理位置呢？看看县志上是怎么说的吧——“襟三江而带华蓥，控巴蜀而扼要津”。一个是“控”，一个是“扼”，由这两个字就可断定，合川的地理位置不是一般的重要，而是相当重要了。
唐宋时期，合川的丘陵山地得到充分开发，广种桑麻竹木果蔬。当然，许多不该开发的地方也开发了，比如说高山山顶及陡峭山坡也都开发成了农田，种植农作物，日久天长，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。
在合川，还有一种田，叫“雷鸣田”。什么？“雷鸣田”？起初，当地人描述半天我也没弄明白。后翻阅一本宋人所著《海录碎事》的闲书，才大体搞清楚了。早年间，合川等地无平田，农人于山坡起伏间设围，潴雨水，种植糯稻。此田，谓之赠田，亦谓之雷鸣田。盖言待雷鸣后有水也。瞧瞧，原来“雷鸣田”是这么回事呀。
不过，退耕还林后，“雷鸣田”彻底绝迹了。
重庆合川区隆兴镇广福村村民张太书，62岁。家中三口人，五间瓦房。菜园里绿意盎然，生长着*瓜、豆角、茄子、生菜、小葱、西红柿等各样时令蔬菜。我们走进他家院子时，蹿出一条白狗。汪汪汪！汪汪汪！那条狗对着我们狂吠不止。张太书吼了一声：“不许叫！”那狗就乖乖躲到一边了。我唯恐它再蹿过来，就驻足不动了。张太书笑着说：“放心吧，它不敢咬！”我小时候，曾被狗咬过，心有余悸。好家伙，角落里还有一只狗呢——那只狗是黑狗。黑狗倒是很友好，摇着尾巴，眼神里充满友善。白狗见黑狗摇尾巴，也不再叫了，也跟着摇尾巴。
见狗没有了敌意，我们也就放松下来。张太书找来板凳，嘴里说着快坐快坐，女人端来刚泡好的茶。走了半天山路，也实在是口渴了，便端起来就喝。张太书告诉我们，他家是年退耕还林的，共退耕五亩地，种的都是油橄榄。过去，山里不通电，不通公路，现在都通了。
油橄榄的故乡远在地中海，最先想到引种到我国的，是共和国的首任总理周恩来。当时是阿尔巴尼亚领导人霍查赠送给我国的。作为一份外交礼物，周恩来总理亲自带领专家把那株橄榄树苗种植在昆明海口林场。时间：年3月3日。
之前，周恩来总理在阿尔巴尼亚访问期间，看到地中海沿岸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油橄榄，非常兴奋。他说：“油橄榄可是好树种啊！橄榄油的价值很高，我们要引进，为子孙后代造福。”霍查得知这一情况后，决定赠送中国*府一万株油橄榄树苗，并派专家护送到广东湛江港。那批油橄榄到港后，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，被分送到桂林、柳州、昆明、重庆和贵州省的独山等地栽种。
拳拳之心，殷殷之情。实际上，周恩来总理是想通过引种油橄榄来试图解决中国人的吃油问题呀。
说话间，张太书的女人端出一盆切好的腊肉，请我们品尝。我拿了一片，放在嘴里尝了尝，很有嚼头。味道足，香。
张太书和女人每天都在油橄榄基地上班，他每天工资50元，女人70元，两人一个月0多元。女人为啥比他多20元呢？她是技术工种，开除草机的。张太书是普通工种，凭力气干活儿。女儿在合川县城打工，过去每个月都得往家寄钱。退耕还林后，张太书给女儿打电话说不用往家寄钱了，自己攒着吧，在城里买一套房子。上个月，房子已经买了，平方米。女儿说，将来爸爸妈妈年纪大了，农村活儿干不动了，就搬到城里来住。
张太书收入来源除了退耕还林*策补助外，还有几项：一个是养鱼，有三个鱼塘，养了草鱼、鲢鱼、鳙鱼、甲鱼、*鳝等，养鱼的收入每年0元。二是养蜂，有九桶蜜蜂，一桶能割30斤蜂蜜。橄榄蜂蜜品质好，一斤蜂蜜能卖70元。九桶能收入多少钱呢？算一算就知道。三是种稻谷，有五亩水田，每亩产稻谷四担，五亩就是20担。去年卖稻谷收入是元。
家里的活物，还有鸡13只、鸭7只、鹅5只，这些都是养大后宰了自己吃的，不卖。怎么没养牛羊呢？张太书说，牛羊不能养，牛羊吃幼树，油橄榄树苗不能让牛羊糟蹋了。
我抬头看到，张太书家的墙上挂着七条板凳，三杆秤。便问道：“挂这些秤干啥？”
张太书说：“小秤是称*鳝的。鱼塘和稻田里的*鳝肥着呢，每年捉一些，就去镇上集市卖。”
“那个大抬秤呢？”
“大抬秤是称生猪的。前些年，我最多的时候养过20多头猪。最重的多斤，捆猪时要四个小伙子合力才能捆住。”
“中号的秤呢？”
“那是称粮食的。这几年基本不卖粮了，很少用它了。”
我说：“到你里屋看看行吗？”
“好嘛！没啥子保密的嘛！”
撩开里屋门帘，只见木柜上尽是坛坛罐罐。有的是蜂蜜罐子，有的是泡菜坛子，有的是醋坛子，有的是酒坛子。酒坛子是那种圆肚子透明玻璃的，里面泡着好多东西。
我问：“里面泡的都是啥呀？”
张太书：“甲鱼、*鳝、蜈蚣、蜂蛹、蜂蜡、蚂蚁。都是自家产的。哈哈哈！”
“嚯，都是给劲儿的哈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一顿能喝多少呀？”
“喝不了很多，一顿二两吧。白天干活不喝酒，喝酒容易误事，只是晚饭时喝，喝完就睡觉，解乏。”
出得门来，发现在晒场上还堆着许多草药，草药上倒扣着一个笸箩。我拾起一根，仔细辨认，却叫不出名字。
问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答：“过路*。”
“过路*？”
旁边人插话说：“过路*，也叫金钱草。治感冒咳嗽，清热解毒。”
“唉，这大山里尽是好东西呀。”
回望张太书家屋舍，门口那副对联刚进来时却没有注意。左联：金猪纳福获丰财；右联：景象升平开泰运。横批看不清楚了，因为半面已经被日晒风吹得起卷儿了，我返身走回几步，把打卷儿的半面捋平，才读完整。
嘿，原来横批是：喜气盈门。
PART
08
拐拐拐，拐。
在陕南秦巴山区，我认识了一种有趣的植物——拐枣。
拐枣的形状有万德圆满之意。在退耕还林工程中，旬阳把拐枣作为主栽树种，大力发展拐枣产业。全县在退耕还林地块上，种植拐枣面积已达37万亩，其中，挂果面积已有六万亩，鲜拐枣产量六万吨，实现产值近两亿元。旬阳县长跟我说：“一棵拐枣就是一棵摇钱树。旬阳发展拐枣的目标是——每人种植棵。”
可是，旬阳有多少人口呢？我却忘记问了。
旬阳的耕地，主要分布于秦巴山区和汉江河谷地区。耕地分为三种：水田、旱地、望天田。
何谓望天田呢？
望天田是当地叫法，其实，就是山顶上森林里“开天窗”的水田。靠雨水种稻禾（与重庆合川等地的“雷鸣田”类似）。水干了，田就荒了。望天田，土层薄，耕作层浅，由于反复耕种，致使土壤养分严重缺乏。又由于坡度大，水土流失甚为严重。
旬阳的望天田，通过退耕还林全部种上了树，而树又以拐枣居多。如今，旬阳无可争议地成了“拐枣之乡”。
“南山有枸”。枸即枳椇，南山谓之秦岭。拐枣学名唤作枳椇，是秦巴山区的特产。
可以肯定，司马迁对拐枣也颇为喜欢。在惜字如金的《史记》中，他生生用了十二个字来讲述一个故事——“独蜀出枸酱，多持窃市夜郎。”——枸者，拐枣也。枸酱，即拐枣酱也。翻译一下，就是独有蜀国出拐枣食品，很多商人冒着风险，偷偷把拐枣食品走私到夜郎国销售，从而获取高利。
历史上，旬阳在蜀国版图内，司马迁没说错。那时，枸酱属于紧俏商品，一概不得出境的。然而，司马迁吃没吃过枸酱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旬阳民间，造“枸酱”之法很简单——将拐枣洗净，装入陶罐里，布封其口，再加厚泥糊上。将陶罐置于阴凉处，等果浆自然发酵，果子里的单宁转化为糖。时间会让水分慢慢蒸发，果汁渐渐浓稠化为糖浆，色如琥珀，甚美。历经两个寒暑，当甜香之气弥漫陶罐四周，扑鼻诱人的时候，就可以除去封口的泥，开盖食用了。
拐枣除可以制作枸酱外，还可以鲜食，还可以酿酒、制醋、制糖，也可作香槟、汽酒、汽水。旬阳县有一家叫“太极缘”的企业，专门从事拐枣种植和系列产品深度开发。其加工生产的拐枣酒、醋和饮料深受消费者喜爱。近年，用拐枣加工的罐头、蜜饯、果脯、果干等食品，也在市场上走俏。在旬阳期间，我们到“太极缘”进行了采访。
总经理吴群*介绍说，旬阳是拐枣大县，拐枣资源总量占全国八成。旬阳拐枣有红拐枣，绿拐枣、胖娃娃拐枣和白拐枣。拐枣有极高的药用价值，其果实、叶子、果梗、种子和根均可入药。拐枣富含硒、铁、钙、铜、磷等微量元素和一些生物碱。
吴群*从小就喜欢吃拐枣，能讲出很多自己与拐枣的故事。可惜，我来旬阳的时间仓促，没有静下来听他好好讲一讲，不无遗憾。
拐枣是乡下懒人的挚友。因为拐枣树也叫“懒汉树”，那意思是只要种下去，就不用操心了，坐等收获果实就是了。这样的树，懒人能不喜欢吗？
拐枣销路巨好，韩国和日本客商更是长期盯着这东西，有些乡镇的拐枣果实未及下树，就被他们订购了。吴群*说，有六个韩国人长期住在旬阳，每当拐枣成熟季节，就敞开收购。只要拐枣品质好，似乎对价格也并不怎么计较。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拐枣呢？韩国人日本人精明得很，一定有它的原因。
古语云：枳枸来巢——什么意思呢？那意思是说，拐枣味甘，故飞鸟慕而巢之。喜鹊也嗜食拐枣。为了取食方便，喜鹊干脆把巢筑在拐枣树上。喳喳喳，它在树枝跳跃着，一边取食，一边叫个不停。喜鹊的叫声，引来了探头探脑的果子狸。它嗖嗖爬上拐枣树，把风疏忽了的最后一串拐枣摘走了。
《陕西通志》是这样描述拐枣的——“南山（秦岭）有万寿果，叶如楸，实稍细于箸头，两头横拐，一名拐枣。紫红色，九月成熟，盖枳椇也。”
拐枣，果实粗鄙，无色泽，不光艳，而是棕灰色，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。不认识它的人，绝对想不到它可以吃，甚至会嘲笑吃它的人。可是，当你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的时候，才会发现它居然是那么好吃——味如枣，胜过枣；甜似蜜，胜似蜜；醇香甘美。
事实上，食用拐枣并非食用它的果实，而是果梗。它的果实在果梗的先端，如豌豆粒般大，坚硬而干燥，实在其貌不扬——这就是拐枣的智慧所在。它的种子藏在果实里，刨开可见，每个果实有三个小室，每一室里镶嵌着一枚种子。
拐枣的功能实在神奇。《本草拾遗》记载：“味甘，性平，无毒，止渴除烦，止呕，利大小便，功同蜂蜜。”《黔南本草》曰：“解酒毒，去酒烦。”拐枣不仅能解酒，还可以败酒。据说，旧时，旬阳有一家酒铺造新房，用拐枣木做四梁八柱。结果，房子造好后，酒坛里的酒都成了水。拐枣使了暗功呢！
拐枣木，属于硬木，纹理疏密有致，呈暗红色。可做乐器、木匣等工艺品。然而，切记，拐枣木绝不可以做装酒的木桶，否则，装进去的是酒，倒出来的是什么就很难说了。
拐枣适生性强，抗旱、耐寒、耐瘠薄、喜阳光。沟边、渠畔、路旁、山坡上都可以种。一般三年后挂果，十年后进入盛果期。一株树可产果60斤。20年树龄的，可产果斤。拐枣的盛果期长，可至50年以上。甚至更长。每当深秋，拐枣成熟之时，挨过霜降，只要用力摇摇树，拐枣就像雨一样落下来。
陪同我采访的安康市林业局局长陈扬斌猛地一下想起什么，他一拍脑门说：“唉，差点忘了，神河镇还有一株拐枣古树呢，不妨去看看？”我说：“好呀！”于是，我们驱车来到神河镇王义沟村。
我们远远就看到了那株古树。蓊蓊郁郁，聚气巢云。古树生长在一户农家院子里，很是有些苍古之气。古树上挂着两个牌子，一上一下。上为红牌，牌子上的字：“拐枣古树03号”；下为白牌，牌子上的字：“古树名木保护牌：拐枣，编号：，别名：万寿果”。细观之，两个牌子都没标明古树树龄——这绝不是有意疏忽吧？问陈扬斌，答曰，挂牌子时还没有测定出树龄。他说，前不久，专家已经测定出树龄了。我问几多？陈扬斌说，至少有一千年了。他说，至今古树仍年年结果不歇。仅去年就产果斤，收入余元。
我们在那株古树下拍了一些照片。想跟户主聊聊，告知，户主不在家，去田里收麦子了，晚上才能回来。不无遗憾，我们便意犹未尽地离开了。
山路七拐八拐，把我们引向一片拐枣林。
在那片拐枣林里，我们遇到了放蜂人朱忠亮。这里原来种的是苞米，由于是坡地，一下雨庄稼就被冲得稀里哗啦，到秋天收不了多少粮食。后来村里实施退耕还林，朱忠亮就把这块地种上了拐枣。近20年过去了，当初种的拐枣树都长成了大树。
拐枣是蜜源树种，拐枣蜜品质极好。
我数了数，拐枣林里，放置的蜂箱有几十个。每个蜂箱都被四根木棍托起来，离地面有一巴掌那么高，悬空着。远看，蜂箱就像飘在地面上。
我指了指蜂箱问：“这样放，有什么讲究吗？”
朱忠亮瞥了一眼蜂箱，说：“没什么特别的讲究，这是为了防潮。”
“哦。”
嗡嗡嗡——蜜蜂在我们身边飞舞。我用手捂面，唯恐被蜜蜂蜇了。朱忠亮说：“莫慌张，蜜蜂不会随便蜇人的。”他说，“拐枣蜜是顶呱呱的蜜。能降血压，能醒目安神。”我低头时才注意到，朱忠亮穿的是一双草鞋。
问：“是自己打的吗？”
他说：“是的。”
我说：“好手艺呀。”
“如今的乡下，会打草鞋的人不多了。”他说，“穿草鞋舒服。习惯了。”在场的村主任，把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了朱忠亮穿的那双草鞋。表情很复杂。朱忠亮瞥了一眼村主任，粘着泥巴的脚趾，下意识地收缩蠕动了几下。
村主任说：“这个老朱，家里有这么一大片拐枣林还养了二三十箱蜜蜂，年年收入几十万元，家里盖了新房，有摩托车，也有小汽车，早是村里小康户了。可就是喜欢穿草鞋，这不是给我这个村主任脸上抹黑吗？唉，拿他没办法。”
我们都笑了。
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
会长：张富领
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：郑旺盛常务副秘书长：游磊副秘书长：董海燕报告时代之声领取入会申请表添加：summer-yan-er
报告文学作品投稿：hnsbgwxxh
.